记者丨张馨予
编辑丨周卓然
考生们注意了，虽然高考已经结束，但你们离真正的解放还有段日子。
因为填好志愿并不比考试更轻松。
今年4月，有一个专业短暂地获得了以往少有的讨论热度。教育部公布的2018年度《普通高等学校本科专业备案和审批结果》显示，服装与服饰设计专业（下称服装设计专业）成为全国高校撤销数量最多的专业，涉及太原科技大学、河北地质大学、云南大学等17所高校。
界面时尚记者致电撤销服装设计专业的17所高校后发现，包括太原科技大学、河北地质大学、安徽师范大学、邵阳学院在内的大部分高校虽然设置了该专业但从未招生，延安大学西安创新学院则在办学几年后于2017年停止招生。上述高校中，不少行政老师甚至从未听说学校设置过该专业。
而服装设计与工程专业（下称服装工程专业的）目前已有9所高校撤销，也存在大学曾经设置却不招生的情况，其中四川大学是在几年前将该专业转为服装设计专业。
服装设计专业属于艺术学门类的，更注重对学生艺术设计能力的培养。服装工程专业则属于工学门类的，课程设置更聚焦于服装设计相关的打版、生产、管理等。
扩招为专业撤销埋下伏笔事实上，服装设计专业之所以在近年遭遇大面积撤销，与该专业在十几年前的扩招有着不小的关系。
1999年高校扩张以前，开设服装设计专业的大学主要是东华大学（下称东华）、北京服装学院（下称北服）等原纺织部所属院校，以及清华美院、鲁迅美院等美术院校，它们分别代表了国内高校服装设计专业的两种流派，都有着几十年的办学历史。
北服、东华等纺织背景高校开设的服装设计专业相对更重视专业技术与工艺，而清华美院、鲁迅美院等美术院校因为有着浓厚的艺术氛围，它们所开设的服装设计专业也更具艺术性。
而在1999年以后，越来越多高校都增开了服装设计相关专业。根据教育部的数据，截至2018年全国开设服装设计专业的大学达到了272所，开设服装工程专业的大学在120所左右，这意味着每年从服装设计相关专业毕业的学生有数千名。
但问题是，国内的服装企业实际上并不能消化这么多服装设计师。
歌力思集团品牌总监、深圳大学客座教授王笃森近日对界面时尚表示，许多服装企业其实并不缺服装设计师，部分高校开始撤销服装设计专业实际上是一种逐渐回归理性的状态。
除此之外，许多后来增设服装设计专业的大学其实并不具备优质的教学资源。
而北服老师杨慧也对界面时尚称，不少大学原本并没有纺织和美术学科背景，因此新上马的服装设计专业不属于优势学科，它在学院的整体发展策略中很可能不会占据核心地位，这意味着服装设计专业在办学时不够受重视，得不到太多来自学院的支持。
师资匮乏对于许多学校是个难题。“师资队伍不单是人数的问题，还包括学科老师的匹配度、经验、受教育背景和职业背景。”杨慧说。
目前，许多高校的服装设计老师是一路从本科、硕士念到博士再回到高校任教，缺乏在行业的时间。而杨慧和王笃森都认为，由于服装设计与行业联系十分紧密，任教老师需要在服装行业有足够丰富的经历。
在成为北服老师之前，杨慧曾在服装企业担任设计总监，如今也兼任多家品牌的设计总监或顾问。“如果一直在学校，教给学生的知识可能也没那么实际，”杨慧补充道，“现在服装市场变化太快，闭门造车是会和市场真实的需求脱节的。”
学校所处的地理位置也会为高校办好服装设计专业带来诸多限制。
放眼全球，最好的设计类院校大多分布在欧美，例如伦敦的中央圣马丁学院和伦敦时装学院、美国的帕森斯设计学院和纽约时装设计学院、意大利的马兰欧尼学院等，这首先是因为这些院校所处的城市是世界时尚中心，有浓厚的时尚氛围。
在国内，北京、上海、杭州、深圳等城市由于服装行业发达，也是国内外众多大牌的聚集地，适合高校服装设计专业学生近距离接触服装市场。
但是，如今许多开设服装设计专业的高校位处二、三、四线城市，当地服装产业基础薄弱，许多学生只能通过网络了解最新趋势。王笃森表示，许多学生很可能在大学四年里没有走访过足够多的面料市场，没有触摸过许多新款面料，没有看过多少场时装发布会，也没有试穿过国际品牌的服装，这不利于学生对行业建立了解。
学科体系的发育还不健全国内时尚行业资深人士李凌在2000年考入东华服装设计专业，她对界面时尚回忆道，本科四年的课程什么都会学一些，但都不算深入，更像是在培养学生的兴趣。
在北服，服装设计专业大一与大二的教学大多属于学科基础课程，例如服装设计的基本原理、工艺原理和中国服装史等。而许多其他高校的战线会拉得更长，除去大四离校实习的时间，许多学生真正学习服装设计专业技能的时间可能只有一到两年，王笃森认为这远远不够。
除此之外，服装企业之所以很难招到理想中的设计师，很可能是因为高校的课程设置过于笼统，专业方向不够细分。
北服是服装设计专业细分程度最高的院校之一，学校每年会招收200余名服装设计专业的学生，大三时会将服装设计专业再细分为男装、女装、针织、运动、传承、影视等多个方向，更有针对性地教授学生，这也让北服的毕业生在市场颇具竞争力。
但许多高校每年只能招收几十名服装设计学生，师资力量也不足够，不可能对专业进行细分。
林一凡是四川大学2017届服装设计专业的毕业生，他的72名同学里只有少数几位真正从事服装设计工作，大多数都转行了，他自己则在毕业后成为一名新媒体运营。他表示学校开设的课程都相对基础，“如果确定了方向可以自己去参加其他培训，校内没有这样的课程。”
另外，国内高校服装设计专业不少课程在结束时是以书面考试或做展示（Presentation）的方式对学生进行考核，只有部分课程需要学生亲手设计和制作服装，这可能并不利于学生成长为一位动手能力强大的独立设计师或服装企业需要的设计人才。
不难发现，国内高校与国际顶尖设计院校的教学风格截然不同。而用王笃森的话来说，欧美顶尖院校里服装设计学生“入学就是入行”。
8on8品牌主理人龚力最近刚在伦敦男装周发布了品牌的第5个系列，他的本科和硕士阶段分别在伦敦时装学院和伦敦中央圣马丁学院学习，是中央圣马丁学院首位LVMH（LVMH Grand Prix Scholarship）奖学金中国获得者。
龚力对界面时尚表示，他在英国求学的七年几乎是由一个接一个的project组成。每个学生一年下来要做五到六个project，每个project需要做一本包括服装、配饰等的作品。学生定下作品的主题后便要自己主动做研究（research），而打版、剪裁等基础课程则会同时进行。
“我们的学习是很密集也很煎熬的，对体力和脑力要求都很高，也有精神上的压力。”龚力表示学校的淘汰率很高，以中央圣马丁学院为例，硕士课程共有两年，第一年的课程结束后有数量不少的学生由于不合格无法进入下一年的学习，只能重修一年或放弃学位。
李凌也曾在英国攻读硕士，“第一个学期差点挂科，因为它的教学模式让你没有时间慢慢地从理论再走到实践，你需要很快反应过来，并且做出完整的作品。”
在英国的教学模式下，龚力对于设计基础知识和服装史的了解都来源于自己做作品时的研究，“这样积累更牢靠也更灵巧，我们也会更常在实践中用到这些知识。” 龚力认为英国的教学体系锻炼了自己的思考能力，让人很难枯竭。
最近几年里，许多从国外顶尖设计院校毕业归国的留学生受到服装企业的欢迎。
根据太平鸟集团提供的数据，集团内150余位服装设计师中留学派的占比达到了20%。歌力思集团旗下除了高级女装品牌ELLASSAY还有美国设计师品牌VIVIENNE TAM等5个国际品牌，因此集团内有不在少数的国外设计师和留学归来的毕业生。
“为什么这些从国外回来的设计师越来越吃香？因为他们了解市场，视野也更好一些，”王笃森说。
英国、美国等国际顶尖设计院校都会为学生提供大量实习时间，例如中央圣马丁学院要求学生在本科期间有一年时间在时装公司学习，学生得以积累丰富行业经验。美国帕森斯设计学院则是商业化特质明显的一所设计院校，不少毕业生以设计的服装非常实穿而出名。
“毕竟服装设计师是需要解决问题的，服装也是一件商品，是要可流通的，而不是只能挂在博物馆里。”王笃森补充道。
高校该如何培养优秀的服装设计师？国内设计院校如果要提高服装设计专业在国际上的竞争力，需要为学生提供更多企业实践和实习机会。
林一凡与他的同学就没有得到过学校提供的实习机会，而是要主动联系企业争取实习，杨慧认为这对学生职业技能的培养是一个遗憾。
杨慧对界面时尚表示，企业实践对于学生而言非常重要，因为服装设计是一门将艺术与技术相结合的专业，优秀学生既需要具备一定的审美水平和较高的艺术水准，还需要十分清楚地了解整个产业的发展状况，“因为艺术设计最终要成为真实的产品。”
BoF时装商业评论最近几年都会评选年度全球最佳时装学院，学校是否能为学生提供高质量实习机会便是一项重要的评价标准，而BoF教育委员会也在敦促学生继续投资学生，为他们在所选范围内提供实习和就业机会，因为很少有学生在离开学校时便做好了进入时尚行业的充分准备。
北服的服装设计专业就会在学生大二和大三期间分别提供认知实习和企业实践机会，这是必修课程的一部分。而北服曾在2016年被BoF评为中国最好的时尚高校，这与它为学生对接丰富的企业资源有着紧密联系。
王笃森还认为，国内高校的服装设计课程还应当更按照企业需求倒推进行设置与调整。
“企业里现在很缺少基于服装设计的陈列师、橱窗及空间设计师、传播人员等，这些岗位完全是稀缺的，但很少有学校专门去培养这些方面的人才。”
王笃森对界面时尚表示，歌力思集团的许多陈列师大多数是由服装设计师转行而来，或者是自己在校外接受额外培训的服装设计专业学生，“大学其实可以多开设一些有关陈列、橱窗设计的课程，或者有专门的教学方向。”
深入的校企合作也能够帮助服装设计学生对行业更加了解，也更容易入行。
例如歌力思集团成立了歌力思艺术公益基金会，与北京服装学院和深圳大学合作成立奖学金并赞助毕业生，为学生提供一至两个月的实习机会，让他们跟着设计师挑款、打样、下店，在企业里进行系统而专业的学习。
湖州师范学院则因为位于全国最大的童装产业基地湖州织里，和行业内有着紧密合作，会对童装公司实行定向培养、输送童装设计师。太平鸟则和国内超过30所高校合作，在江浙沪的多所高校设有定向的陈列班、运营班。
尽管高校服装设计专业本身存在不少值得改进的地方，但国内原创设计的不成熟也在挫伤学生的积极性。
许多设计师品牌都曾在国内陷入抄袭纠纷，设计师既被大集团抄袭也被淘品牌“借鉴”，而不少服装企业都在默认“设计师只要会抄款就可以”。
不过，随着越来越多知名中国设计师在国际崭露头角并投入国内的服装产业，以及众多国际时尚品牌入华敦促服装企业提升设计专业度，越来越多企业开始加大对设计研发的投入。太平鸟在2018年的设计研发上的资金投入就比2017年提升29.5%至1.13亿元，其中包括在消费者中进行数据收集、分析和反哺。歌力思则在全国高校开展“未来之星”计划培养管培生和引进海外优秀设计师，并让国内设计师定期前往欧洲了解市场。
毕竟，时尚行业的良性发展不光需要设计院校改进教学质量，服装企业也应当肩负起不小的责任。只有当企业真正注意到设计的重要性，它和高校服装设计专业之间才能形成良性的循环。
（应受访者要求，林一凡和李凌为化名）
